學界通常認為成長小說起源于西方。其根據是西方學者對成長小說有相對成熟的界定,威廉·狄爾泰、盧卡奇、巴赫金、艾布拉姆斯、馬科斯等學者對此均有論述;西方還有大量的相關文本,早在18、19世紀就有莫里茨《安東·賴綏》、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和馬克·吐溫《湯姆·索亞歷險記》等作品。依照西方對成長小說的界定,中國既沒有相關作品也沒有相應的理論建構。由此得出結論,中國傳統文學中沒有成長小說,近現代的成長小說是外源性概念。這種推理最大的問題是用西方成長小說的標準作為參照勾勒或界定中國文學發展實際。其實,中國傳統文學中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成長小說,但一直存在成長母題,而且成長母題在不同時代、不同文體中有極為豐富的呈現。遺憾的是,學界對此的探討遠遠不夠。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成人觀
2018年,在北京舉行的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是“學以成人”?!皩W以成人”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對成人觀的重視。美國學者安樂哲認為,“學以成人”概念是對西方新近哲學家所提出關于人的新觀念給出的另一種闡釋。(《“學以成人”:論儒學對世界文化秩序變革的貢獻》)方立天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儒釋道的中心關懷和根本宗旨就是教人如何做人。(《中國佛教哲學要義》)中國傳統文化界定的成長不是某個年齡階段的成長,而是以個體整個生命歷程作為考量對象,終極目標是對人生有限性的超越。
儒家認為“成人”的目標是“成己成物”?!抖Y記·中庸》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币簿褪钦f,僅僅成就自我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成就外在的萬物?!俺扇恕辈粌H要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基礎上實現“成己”,還要在知天命的基礎上“成物”,即“治國平天下”。
道家直接把人的成長擴展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浩渺宇宙,主張人必須“知?!?,即遵循“照之于天”的規則,促進萬物并作的自然演化。道家的“成人”目標是“復歸于嬰兒”“見素抱樸”的本真狀態,是超越生與死、我與外界、我與非我、主觀與客觀等一切有形、無形限制的“逍遙游”。
佛教自兩漢時期傳入我國以來逐漸本土化。在本土化過程中,佛教深受中國宇宙論和德性論的影響。佛的意思是“覺悟者”?!坝X悟”是破除我執、法執,是完全的“心無掛礙”,從根本上去除人們的分別心。因而佛教也不會對人的成長階段分別視之,它重視的是人的自性與佛性合一。
由此可見,儒道釋三家都反對把人的成長與自然萬物的化生相割裂。因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成人觀不局限于個體成長,而是追求天人合德。
成長母題在傳統文學中的演變
從人類學角度來看,成長母題起源于成人禮。這一母題在神話、史詩中常表現為英雄人物離家、迎接考驗并獲取某種神秘的能力,最后歸來建功立業,如藏族史詩《格薩爾王》。日本學者伊藤清司認為,舜被父親和弟弟多次置于死地及堯對舜的考驗,很可能是一種成人儀式。(《難題求婚型故事、成人儀式與堯舜禪讓傳說》)民間傳說中尋寶、考驗、解決難題等主題也可視為成人禮的變形,如民間傳說中的“劈山救母”故事。沉香為救母親,離家四處拜師學藝,歷經磨難后終于在成人時劈山救母,讓寶蓮燈重放光明。神話中,二郎神楊戩劈桃山救母與沉香劈華山救母同屬一種故事類型。
宋元時期,文學中的成長母題越來越關注心性修持,成長的終極目標是成圣成仙成佛,元雜劇中的“度脫”模式正是由此發展而來。比如,哪吒鬧海屠龍、剔骨還親、重生為仙等事跡在宋代《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書中就有雛形。在明雜劇《猛烈哪吒三變化》和明初小說《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度脫”的成長歷程漸趨豐滿。及至明代小說《封神演義》,哪吒形象基本定型:靈珠轉世、七歲鬧海、割肉剔骨、蓮花再世、保周滅紂、肉身成圣。
成長母題在明代修行類神魔小說中表現非常突出。中國式成長母題表現最充分最典型的無疑是明代《西游記》中孫悟空的精神成長。孫悟空從頑猴到“斗戰勝佛”的英雄冒險歷程幾乎演繹了成長的各種形態。明代可比擬《西游記》的小說《南游記》,又名《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主人公華光桀驁不馴、蔑視權貴而又癡心報母恩的成長史,堪比孫悟空的英雄成長歷程。
成長母題在明清世情小說中更傾向于體現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清代李綠園《歧路燈》詳盡敘述了譚紹聞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譚紹聞自幼在父親的管束下謹言慎行、一心向學。不幸的是少年失怙,母親疏于管教。還是未成年人的譚紹聞無法抵制外界誘惑,沉迷聲色犬馬,直到敗家喪業才幡然醒悟,并在家人朋友幫助下棄暗投明、奮發上進,終于建功立業。譚紹聞的成長故事成為警示封建士族子弟莫走上邪道歧路的明燈。清朝著名世情小說曹雪芹《紅樓夢》和高鶚續本則呈現了多種類型的成長。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在富貴鄉里經歷一番愛恨情緣,19歲掙得功名后度脫而去。但他的侄子賈蘭自幼篤志于學、科舉得中后重振家業,其成長是典型的求學治世的儒家子弟成長模式。
總體來看,中國傳統文學中的成長母題更關注如何達成人生的終極目標,人的成長不專指某個年齡階段的碎片化成長,于是呈現出迥異于西方成長小說的樣貌。西方成長小說以年齡、心智的成熟或主體性的建立為目標。中國式成長母題表現的則是一種不斷向上的成長,最終目標是超越人生有限性。而這一目標顯然不是青少年階段就可以完成的,而是人的畢生追求。
梳理中國傳統文學中的成長母題,不是為了詮釋、證明或取代西方的成長小說概念,而是力圖揭示西方文學批評框架下被遮蔽的另一種文學樣態的演進路徑,并最終在深入挖掘、整理、研究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建構具備主體性和原創性的本土文學批評標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兒童文學現代演進與傳統文化關系研究”(19BZM14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